韩国端午祭申遗的成功,“刺激”中国人要思考的,不仅是如何认真保护自身的文明遗产,而且要对文明遗产的国别认知及中国与整个亚洲世界的命运关联,建立起更为合适的时间与空间感觉。
韩国江陵端午祭申请世界遗产保护成功后,中国媒体做出了一些评论,总体来说,对这一事实的反应比较理性,认为这“是认同这一文化的所有人的光荣”(《韩国端午祭成功申遗提醒我们什么》,《新京报》11月26日社论)。不过,回想近一年来,围绕韩国端午节申遗,所谓“中韩端午节‘申遗’之争”,一直在各种媒介沸沸扬扬,有人强烈担心“属于”中国的端午节,可能会被韩国“抢注”。这种声音直到现在仍在网络空间有所流传。
韩国“抢”在中国之前端午“申遗”成功了,这一事实是无法改变的。中国媒体对此表示祝贺,有人笑言这不过是阿Q心理,是在自我安慰。此一认识错莫大焉。正如一些评论已指出来的那样,“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有别于自然遗产的独有性,可以为多个国家和民族所共享,韩国“申遗”成功,不表示中国就不可以再申报端午节遗产保护。
但这还并非主要。其实,对端午节作国别性区分这一认知方式本身,就大有问题。许多人习惯性地一口咬定端午节乃源出“中国”,理所当然应当被国际上首先认定为中国所有。这就涉嫌以现代民族国家的思维,来要求作为历史文化遗产的传统节日了。
在端午节的背后,事实上牵涉到如何看待和理解东亚世界的历史。21世纪初的东亚世界民族国家林立,各国民众皆有明确的民族国家意识,国家的政治身份非常清楚。
但从历史上看,此一区域在“天下主义”文化传统影响下,实际上是一个文明体,维持区域间“国际关系”的,更多是文明认知而非国家认知。东亚在同质文明影响下构成一个整体,这种意识在这一区域长期存在。举例来说,韩国、日本和越南等国,在历史上都曾有过以“中华”自居的经历。
从这个角度说,端午节之类的许多东亚世界的节日,并不只具有国别性,同时还具有区域性,不能因为端午节起源于属于当代中国的领土范围,就认为端午节“属于”中国。端午节乃东亚世界的共同创造,现在被称作为不同民族国家的那些东亚国家,共同拥有并发展、丰富了端午节。这就如同汉字,本来也是“中国制造”,但同样流及四方,在经过各方的改造后,反过来甚至又影响到了“中国”,如今为中国人熟悉不过的不少中国汉字与用语,就取自于日本汉字及其用法,这一点可能会使很多人感觉意外。
端午节之类为东亚世界所共享的传统节日以及汉字,现在之所以被分别冠姓“韩国”姓“日”姓“中”并且视为自然,乃出于东亚世界作为一个整体的状态和意识,在19世纪以来逐渐被打破,由“相互关联的世界”,转变为了“相互离散的世界”。这种离散前期表现为在殖民统治下由不同殖民者分别殖民,而在20世纪下半叶以来,则是在摆脱殖民统治后,建立起了相互独立、彼此政治、经济甚至文化疆界都刻意清晰的民族国家。
民族国家概念,是我们在处理端午申遗问题时,所面临的一种障碍。虽然建设高度成熟的民族国家,仍是今后相当长时间内大多数东亚国家所必须做出的努力,它具有历史正当性。然而,申遗之争,以及背后所反映出来的民族主义思想的两面性,也在提醒东亚世界的政治家与民众,又要在此基础上,也如欧洲世界在20世纪下半叶以来形成经济、政治共同体的经历一样,要部分超越民族国家,形成关联有序的区域经济、政治生态。东亚世界作为民族国家体系的当代状况,固然也有主动选择的因素贯穿其中,但更多还是因外来压力而进行应战的“现代性”结果,并不是“自生自发的秩序”。在东亚世界普遍构建起相对成熟的民族国家后,如何着眼本区域自有传统来创新东亚国家间关系,这一问题已浮出水面。
实际上,在经历20世纪下半叶以来的经济、政治发展后,这一区域许多国家,对自身历史文化传统的自觉性已在不断增强。在此基础上,从知识生产的方面说,一些国家特别是韩国的历史学者,近年来还提出要打破国别史的叙述方式,转而以东亚作为一个历史与地理单位来思考有关历史、文化和政治、经济问题;韩国、日本一些大学还做出尝试,打破文、史、哲分家的西方学科划分方式,而回归本区域注重综合的知识学术传统。这种对故往历史的重新梳理,有益于我们发现一个“新”的东亚。
值得指出的是,中国目前并未走在这一良性潮流的前面,这似乎有点令人遗憾。
近世以来,因为必须直接面对外来列强等原因,中国学界长期有“忽视”亚洲的倾向,梁启超看不起黑种人和红种人,认为能抗衡白种人的只有黄种的中国人;梁漱溟的视野里,只有中国、印度和西方文明,其他亚洲世界遍寻不见。当代中国人如何构建亚洲意识,如何把21世纪构建成不只是中国人、而是所有亚洲人的世纪?韩国端午祭申遗的成功,“刺激”中国人要思考的,不仅是如何认真保护自身的文明遗产,而且要对文明遗产的国别认知及中国与整个亚洲世界的命运关联,建立起更为合适的时间与空间感觉。
来源: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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