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5月,我在日本办完“听香花艺个人展”以后,先后去了高野山、奈良和京都等地。不仅因为它们是世界文化遗产,也是为追寻中国文化印迹,为自己的花艺变得丰富立体从而积蓄前行的力量。
高野山是由大唐留学归来的空海法师在深山中的平原幽地开设的修行道场。据说当年,空海两次蒙眼执花投佛,花都落在大日如来这边,所以取名遍照金刚。御庙前每日供花延续至今。这里清心洗俗不张扬,简洁古朴像雨后晴天一样清澈而明净。
京都寺院依山就势而建,呈现宋代画风“高远,深远,平远”之意境。墙的高度经过精细测算,利用远近法和透视感使视觉得以延伸。树木浑圆抽象,缓坡草地简洁平淡,枯山水的石子纹理、立石、苔藓都有一番精细雕琢,沙粒舒缓流淌的线条一丝不苟。我深深感到,建筑者将复杂的意蕴用单纯的形状表现,再将单纯的形状做细、做深,做到极致。他们深得宋之美学的精髓,使其魅力隐藏在单调的表象之下。
回到东京,我细细回味思索。日本人对传统经典承袭的态度,对细节一丝不苟的意识是从何而来的?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宋代特别重视格物。所谓“格物”,就是对每一件事物都用非常认真的方法去分析研究,找出构成这件事物的“道理”。比如一朵花,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即使是一朵很小的花,也有复杂精密的结构,花瓣有一定的生长次序,叶子的脉络也有一定的排列规律。宋代画家用“格物”的精神,甚至以一生的时间,专注于某一种花卉,在一张不大的画面上,用非常精细的笔法画出大自然小角落里的美丽生命。留下了许多非常写实严谨的花卉作品,成为中国绘画史的瑰宝。中国宋代之美学与“格物”精神在日本得到传扬,并渗透到其社会各层面中,深远影响着其国民的审美情趣。
拿日本最古老的花道池坊来说,它有560年历史,可以追溯到明中期,深受中国文化影响自不待言。“立花”形成于清初期,之后在内容和形式上完整地将宋代山水画中的远景、中景、近景结合在一起,按主观理想造优雅端正之景。阴与阳、俯与仰代表了宇宙的真理。其高远、深远、平远意象丰满,造型严谨,以9根主枝条为要。正真枝不尚鲜艳娇美的开花植物,遮遮掩掩的一缕余韵好比和服女子行走时素色衣裾内侧隐约一痕鲜艳的衬里。“立花”以严格、琐细、规范的限制代代相传下来,体现着对传统经典的承袭。
再有,明代家具以简练、流畅、精致的造形受到世界美学界瞩目,被池坊慢慢吸收融入在“生花”中。从“立花”中酝酿出的“生花”,使用花材少而精辟,无繁复夺目,强调花枝凝练以及开阔的境界,表现自然的尽善尽美。“生花”以每根花枝最地道的状态传递着对传统经典的尊重和简洁通透的审美情趣。
随着时代需求,池坊又萌生了“新风体”。它再次以精湛的平衡感传递着对传统的尊重和对时代的关注。无论过去也好,现在也罢,有一样东西却始终贯穿其中没有失去,这就是精益求精。由于560年间从未中断,他们对看不见的地方的处理也越发仔细,对细节的重视使池坊的“立花”、“生花”成为经典,成为其他流派创作灵感的不尽源泉。
插花不是日本人的首创,却能在一些国际花艺展会上频频得到世界各国的赞誉,是他们的精致赢得优胜的筹码,不免让人感慨良多。
虽然中国插花艺术发展越来越快,越来越好,但是精致往往不够。我重新审视自己,反省听香花艺个人展。好的插花作品靠什么实现呢?理应要寻回失落的人文精神,认真回溯自身的传统经典,才能找到属于我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我们不一定要追赶潮流,要以传统的美学———简、精、雅为坐标,做好自己的事,用文化自信面对未来。振兴中国插花艺术需要一批人去努力,甘于寂寞,需要有耐心,将我们传统文化中的精湛气质赋予在作品中,带着我们的印迹走出自己的个性。
(作者为在日华人花艺协会前会长,拥有日本国家花艺装饰师一级资格。图为刘瑛设计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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